2009年8月29日 星期六

仿日熱潮──清末學制的制定

2009/08/28
首先,甲午戰敗的刺激。日本遭受西方的衝擊比中國晚十幾年,50年代中期的《日美親善條約》使日本人與鴉片戰爭後的中國人心情和痛楚非常相似。所不同的是日本以此為契機,進行了自強改革,而中國卻在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換來的短暫安定中又昏昏睡去。
【文/葉順意】
在中國近代史上,中日關係以甲午戰爭為轉捩點。甲午戰爭以前,中國對日本基本上持以鄙視的態度。甲午後,「蕞爾小邦」的日本打敗了「泱泱大國」的大清朝。這一天崩地裂式的震撼,讓中國人重新認識日本,並以此為契機,掀起了一場學習日本的熱潮。尤其是在教育上,中國近代第一個學制「壬寅—癸卯學制」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然而,新學制的制定並沒有取得預想之效果,除了教育思想的格格不入,在實際操作中也出現了一些弊端。
1901年清政府實行「新政」,並制定了近代中國第一個學制。清末學制的制定是大量模仿日本學制制定的,但由於清政府沒有放棄「中體西用」的指導方針,教育改革收效甚微。
強敵何以成為榜樣
「壬寅──癸卯學制」模仿日本制定,原因複雜。
首先,甲午戰敗的刺激。日本遭受西方的衝擊比中國晚十幾年,50年代中期的《日美親善條約》使日本人與鴉片戰爭後的中國人心情和痛楚非常相似。所不同的是日本以此為契機,進行了自強改革,而中國卻在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換來的短暫安定中又昏昏睡去。甲午前,中國人對日本的普遍態度是:存防禍之見,有輕視之心。甲午戰爭中,日本以戰勝國的姿態告訴中國人,日本已不是「蕞爾小國」。甲午戰爭,對中國而言,慘敗於日本比慘敗於西方,在精神上所受的刺激更大、更沉重,因為前者是往昔向己稱臣的東洋「學生」。戰後的中國人對日本充滿了痛恨和仇視,但是同時也認識到中國與日本的差距,不得不對日本帶有一種欽慕,將其作為學習的榜樣。
其次,改革人士的積極呼籲。康有為明確提出「不妨以強敵為師」的口號,並提出了「請遠法德國,近採日本,以定學制」。梁啟超在〈上南皮張尚書論改書院課程摺〉,和〈與林迪臣太守論浙江中學堂課程應提倡實學書〉兩篇文章中,明確提出效法日本教育。張之洞在《勸學篇》中指出:「遊學之國,西洋不如東洋」,認為留學日本的益處多於留學歐美。張之洞指出:「日本小國耳,何興之暴也!伊藤、山縣、榎本、陸輿諸人,皆二十年前東洋之學生也,憤其國為西洋所脅,率其徒百餘人,分詣德、法、英諸國,或學政治工商,或學水陸兵法,學成而歸,用為將相,政事一變,雄視東方。」張之洞、劉坤一聯名會奏〈復議新政摺〉,大力提倡留學日本。在這些革新人士的積極策動下,1898~1906年,清政府出現了一系列鼓勵留學日本的政策,並派遣大批官員赴日考察,主動學習。19世紀末20世紀初,成為中國全面向日本學習的時期,1898~1907年被稱為中日關係史上的「黃金十年」。
再次,深厚的文化淵源。中國與日本「同文、同種、同門」。「同文」,文字相近,日本文字中的漢字比例為十之六、七。「同種」,中國和日本都是東亞黃種人,在風俗文化、生活習慣和民族信仰、心理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中國與日本地屬同州,政體、民情最為相若,議變法之大綱,似宜仿效日本。」「同門」,中國和日本都非常推崇孔子,可謂「師出同門」。中國與日本的文化交流源遠流長,早在隋唐時期就有過一次文化上的交流和學習,只是當時中國是出於文化輸出地位,但是這畢竟給後來中國學習日本提供了語言文字等方面的便利。夏偕復指出:「今日欲立學校宜取法於日本,夫我之取法日本,較之日本之取法泰西,弊害尤鮮,取徑尤易。……我於日本,古來政治之大體相同,宗教之並重儒佛相同,同洲同種,往來最久,風土尤相同,故其國現行之教育與我國之性無歧趨,則行之無害而有功。」
復次,日本侵華政策的轉變。甲午戰後,日本企圖獨霸中國,苦於實力不足,不得不另謀他法。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亟欲利用文化教育對中國進行滲透。有人聲稱:「今日之支那渴望教育,機運殆將發展,我國先事正,制其權,是不可失之機也。我國教育家苟趁此時容喙於支那教育問題,握其實權,則我他日之在支那,為教育上之主動者,為知識上之母國,此種子一播,確定地步,則將來萬種之權,皆由是起焉。」日本對清朝的教育改革極力施加影響,熱情的接待中國赴日考察者,如1902年吳汝綸赴日考察學校教育制度,受到了日本各界的重視,尤其是當時的政界要人和文化名人的盛情款待。
另外還有其他一些因素。如地理情緣,中國與日本是一衣帶水的東亞鄰邦,赴日學習,路近費省,這對於財政入不敷出的清王朝是一個不小的吸引力。張之洞指出:「至遊學之國,西洋不如東洋:一路近費省,可多遣;一去華近,易考察。」日本明治維新保留了君主制,這是讓中國決心仿效日本的重要原因。因為清政府就是希望在不變「皇祚」的前提下,通過變革來擺脫危機。「法美等國,皆以共和民主為政體,中國斷不能仿效。」而近鄰日本正好提供了一個可以參謀學習的榜樣。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有選擇地吸收、消化和融合歐美等西方各國的教育,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教育體制。中國向日本學習,可以減少摸索、嘗試的代價。最後,1904年爆發了日俄戰爭,雖為第三國的中國,因交戰地點在中國東北,使中國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更加清楚的看到日本的強大。這在一定程度上,堅定了中國向日本學習的信念。
「學生」成了「先生」
甲午戰後,中國全新審視日本,派遣大量留學生、官員赴日學習,同時高薪聘請日本教習來中國任教。在這兩種力量的推動下,制定了頗具影響力的「壬寅學制」和「癸卯學制」。
(一)「走出去」與「引進來」並行
康有為指出:「近者日本勝我,亦非其將相兵士能勝我也,其國遍設各學,才藝足用,實能勝我也。」把著眼點瞄準了日本教育。於是,以甲午戰爭為契機,在維新變法運動中拉開了留學日本的帷幕。1896年,中國向日本派遣了首批留學生13名。留學生人數呈逐年增長趨勢,特別是在1902年以後快速增加,1905年達8000餘人。留日學生積極翻譯日本教育理論如《東西洋教育史》、《日本教育史》、《學校制度》、《日本明治學制沿革史》、《新編日本教育法規》、《日本學制大綱》等。在制定「壬寅學制」的張百熙和制定「癸卯學制」的張之洞的幕僚中,不乏有留日學生;另外,清政府還特別派吳汝綸、羅振玉、姚錫光等赴日本考察教育。
清政府實行「走出去」與「引進來」並重的政策,派遣留學生的同時,高薪聘請了大量日本教習來中國從事教育工作。清末聘請日本教習的人數也是呈逐年增加的趨勢。日本教習幾乎遍布全國,奉天、山西、陝西、山東、河南、安徽等地,都有日本教習的足跡。清末,留日風潮的濫觴和聘請日本教習的颶風,使中國近代教育改革深深打上了日本的烙印。(二)拿來主義:壬寅—癸卯學制
從戊戌維新到1911年清朝滅亡,中國的學制建設已經從理論走向了實踐。清末兩個非常重要的學堂章程:《欽定學堂章程》、《奏定學堂章程》是清政府頒行的正式法令。
《欽定學堂章程》即「壬寅學制」,由張百熙組織制定的,參考吸收了日本學制的特點。張百熙於1901年12月兼任管學大臣,是個推崇日本教育的漢族官員。1902年,在奏辦京師大學堂摺時就曾提議「仿日本學制,先設高等學校,作為大學預科」。「其他中、小學及專科職業學校教育,則聲明俟派員赴歐美日本考察其現行章程」,「儀器設備,則計畫先以款萬餘兩向日本採購」。張百熙還派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吳汝綸赴日考察學務。吳汝綸在日本考察約3個月時間,參觀京都、東京等地各級學校,返國後作《東遊叢錄》,向張百熙報告。這本書對日本的教育史、近代學制體系、各級學堂章程、教育統計,尤其是帝國大學之制度與課程,有詳細的記錄。雖然,《欽定學堂章程》已於此書出版前完成,但此書及1902年11月日本議員伊澤修二來華所呈的《日本學制大綱》,對《奏定學堂章程》的制訂,有顯著的作用。
《欽定學堂章程》包括六個章程:《京師大學堂章程》、《考選入學章程》、《高等學堂章程》、《中學堂章程》、《小學堂章程》、《蒙學堂章程》,每一個章程之下均分為四章。日本在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的學校制度設置是:幼稚園、尋常小學校、高等小學校、初中(高等女學校、事業學校)、高中(專門學校、高等師範學校、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帝國大學。通過比較,可以看到《欽定學堂章程》採行了日本學制的影子。
《欽定學堂章程》雖公布於世,但並未施行。清末真正實行的是稍後由張之洞、張百熙、榮慶擬定的《奏定學堂章程》,即「癸卯學制」。早在「壬寅學制」制定期間,張百熙就曾向張之洞徵詢意見,張之洞向張百熙說:「日本學制尤為切用」,「宜選派學生赴日分習尋常師範及高等師範」,「至管學人員,亦須赴日學習教學法及教育行政」。張之洞還派羅振玉、王國維及黃紹琪等人赴日考察教育。羅振玉於1901年5月在上海創辦《教育世界》雜誌,主要任務是編譯出版日本教育書籍和法規。從1901~1903年間,《教育世界》刊登了多達97篇有關日本學制的譯文。作為國內唯一的教育改革論壇,各種教育改革的主張、觀點以此為媒介廣泛傳播,從而影響了學制的制定。 1903年6月,張之洞開始主持學制制訂工作。經數月努力,七易其稿,於1904年1月完成,從此結束了中國新式學堂無章可循的歷史。「癸卯學制」分為三段七級,分別為初等教育階段(蒙養院、初等小學堂和高等小學堂)、中等教育階段(中學堂)、高等教育段(高等學堂或大學預科、分科大學、通儒院)。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壬寅—癸卯學制」基本上是照搬日本的學制體系,但並沒有建立起日本那樣的近代教育體系。首先是,指導思想沒有擺脫「中體西用」的束縛;其次,具體操作上存在刻板和教條的弊病。
作為海洋島國的日本,日本文化一直是在外來文化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大化革新吸收了隋唐文化,明治維新吸收了西洋文化,對於外來文化不具有強烈的排斥,較易吸收和引進外來文化。中國文化歷史悠久,不僅形成強烈的文化認同而且形成根深蒂固的華夏文化優越感,且一直處於文化輸出狀態,由於這份難以割捨的文化優越感,使中國在接受外來文化時相當的痛苦。
對待西方文化,日本在吸收時也存在文化衝突,但沒有中國那樣強烈。1854年佐久間象山提出「東洋道德西洋藝」,橋本左內提出「器械藝術取於彼,仁義忠孝存於我」,與中國的「中體西用」異曲同工。但明治維新期間,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提出「脫亞入歐」的方針,「全盤西化」盛行。1884年,森有禮接任文部卿,將德國的國家主義與「天皇制國體」相結合,建立起日本近代教育體制。日本接受西方文明的基本思想是「和魂洋才」,與中國的「中體西用」,雖貌似,但存在本質區別。「和魂」指大和民族的精神,「洋才」指西洋的科技。「和魂洋才」的精神,鼓勵日本國民學習西方文化,同時也要求國民保留日本傳統文化。「和魂洋才」具有兼收並蓄的意味,它是從「東洋道德西洋藝」的二元論出發,經過全盤西化的浪潮後,從民族的立場對「脫亞入歐」再加以整合的方針。力圖融合東西方思想,並不強調日本傳統文化的優先和主導地位。
而「中體西用」的方針,將中西文化在價值和功用上加以區分,在強調「中學」的主體地位和價值的前提下,肯定「西學」的實用功能和補救作用,其高下之分,主輔之異、本末之別十分鮮明。
在具體操作上,中國對日本的學習過於刻板和教條。中國奉行「拿來主義」,雖有變通,但多數是照搬照抄。試以湖北幼稚園為例進行說明。1903年,湖北巡撫端方即根據《欽定學堂章程》飭令支撥官款,建立湖北幼稚園。在此之前,中國的學前教育主要由家庭承擔。湖北幼稚園是仿日本的教育體系設立的,而且,聘請了戶野美知惠等3名日本褓姆前來經辦,並由戶野美知惠擔任湖北幼稚園園長,主持園務工作,且擬訂《湖北幼稚園開辦章程》。該《章程》無論是幼稚園的教育宗旨還是教育內容,都和日本在1899年(明治三十二年)公布的《幼稚園保育及設備規定》中的完全一樣。甚至對幼兒的教學內容都有「日語」一項,就連設備也是從日本購進的。
從鴉片戰爭開始,中國人便積極的探索救亡圖存的道路。從魏源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到洋務運動的「自強」與「求富」,再到康梁的戊戌維新及清末的「新政」,在這一代又一代人的救國探索中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學習西方,從器物到制度。曾經「西學中源」的思路抵消了文明衝擊帶給中國人的震撼,而「中體西用」也常常把西方科技作為一種國體的修補。
在中國與列強的較量中,中國是「屢戰屢敗」。甲午戰爭,中國親自領教了日本的彪悍,日俄戰爭中國目睹了日本的強大,這兩次大戰帶給中國人極大的心靈震撼,終於發現「成王敗寇」和「弱肉強食」是此時此刻國際間的遊戲規則。於是,「是非漸漸以事後的得失判斷,優劣漸漸由競爭的強弱劃分」,價值的評價和考量是非的標準徹底轉變了。「壬寅—癸卯學制」基本上照抄日本學制,就是這種普遍存在於知識階層的心理失衡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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