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2日 星期六

可作為歷史來讀 ──讀「也同歡樂也同愁」

【聯合報╱吳學昭】 2010.05.22 03:41 am



流求姊妹點點滴滴的回憶,一個個細節的動情描述,極大地豐富和加深了我們對寅恪先生的認識,看到寅恪先生的言談笑貌、襟懷風度……



陳寅恪一家五口1939年秋在香港。左起:陳小彭、陳寅恪、唐篔、陳美延(前小童)、陳流求。
圖/三聯書店提供

讀到流求、小彭、美延合撰的《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書稿,真有說不出的高興,為寅恪伯父、唐篔伯母高興,也為讀者高興。這些年來,市上關於陳寅恪的書,少說也出版有幾十部,但是以女兒的身分秉筆實錄自己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和感受,這卻是與眾不同的第一部。書稿不文不飾,質樸真摯,視角獨特,內容翔實,有根有據,可作為歷史來讀。


1931年春陳寅恪帶女兒流求去中山公園看牡丹。
圖/三聯書店提供
流求姊妹都是學理科的,自謙不專文史,不敢對父親學識著述妄加評論,而將姑父俞大維寫的〈懷念陳寅恪先生〉一文附錄書後,供讀者參考。這實在再合適不過。此文原是俞大維先生1970年三月在台聽說寅恪先生去世後,向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同仁追述寅恪先生研究學問的方法和經過。俞大維先生與寅恪先生情屬至親,誼兼師友,相知最深,迄今為止,對寅恪先生當年治學一般的觀念,還沒有見到比俞大維先生概括得更為全面和深刻的。我們從俞文中得知寅恪先生為撰寫一部新的蒙古史、一部《中國通史》及《中國歷史的教訓》,曾下過何等樣的苦功進行文字工具準備和史料的精深積累及研究。然而生不逢時,幾經戰亂流轉,既無安定生活,又無充分時間,而作為寅恪先生著述的基礎、傾注多年心血批註的許多珍貴書籍,或毀於戰火,或在運輸途中被盜,或寄藏親友家丟失,晚年的遭遇和「文革」浩劫更不待說。寅恪先生一生雖然留下無數精闢的著述,但最終未能完成他《在史中求史識》的大作,心情可想而知。確如俞大維先生所說:「此不但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

流求姊妹點點滴滴的回憶,一個個細節的動情描述,極大地豐富和加深了我們對寅恪先生的認識,瞭解他成長的時代環境、家庭背景,看到寅恪先生的言談笑貌、襟懷風度,他那與時代同歌哭、與國家和文化同呼吸的個人性格。對於國家和文化,寅恪先生實是視為一體的。我們也看到賢慧精幹的唐篔伯母,如何歷經風雨全身心地照顧寅恪伯父的生活,支持他的事業,更加體會寅恪贈詩「烏絲寫韻能偕老」、「然脂功狀可封侯」等句含蘊的深沉。

寅恪伯父、唐篔伯母相繼離世已四十年了,親友們每回想起那個悲慘秋日的情景,心上仍不免隱隱作痛。大家都寄望流求姊妹撫思追憶,把她們所瞭解到父親、母親以及與雙親共同度過的時光,用文字記載下來留作紀念。流求姊妹也久有此意,遲遲沒有動手的主要原因,是這些年一直在為實現父母親的兩個心願而忙碌奔波。

一是忙於收集整理出版父親文集;二是覓地安葬父母親的骨灰。這在常人看來似乎並不十分難辦到的兩事,她們卻花了許多年的時間和精力來爭取落實。其中的曲折和艱辛一言難盡,只有身在內地親自操辦其事的流求和美延感受最深。

寅恪伯父的文稿,還有眾多批註的書籍,在史無前例的「文革」中遭洗劫一空,片紙不留。當年抄家,文稿書籍是被人成綑成綑、一麻袋一麻袋拿走的;「文革」結束,落實政策,雖經百般追索討要,卻是一冊一冊,甚至一頁一頁地收回的。抄走時留有字據的,未能如數歸還,更別提那些連字據也未留就抄走的文稿書籍等。為討回寅恪伯父被抄走的文稿,流求姊妹不知寫過多少封申訴信,向中央和地方有關部門求助,也不知登門拜訪過多少位有關負責人,請予過問,所憾收效甚微。尤其苦了「文革」後仍在中山大學任教的美延,很長一段時間,幾乎三天兩頭地往校領導那裡跑、往歷史系跑,追討父親遺稿。讀者絕不會想到現今《陳寅恪詩集》中的有些詩,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延從某些「持有者」手中,一聯半首地一點點摳出來的;有人藏頭露尾地發表寅恪伯父「文革」中被抄走的未刊詩稿,美延發現後便去軟磨硬泡討要。

1980年蔣天樞先生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主持出版的《陳寅恪文集》,所收文稿就是流求和美延在「文革」後想方設法追回的。1988年蔣天樞先生不幸突然病逝,流求姊妹繼續收集整理父親文稿的工作。2001年,在上海古籍版《陳寅恪文集》的基礎上,增加了詩集、書信集、讀書劄記、講義及雜稿,編為十三種十四冊,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2009年三聯新版《陳寅恪集》,書信集內容有所勘正。「陳集」目前尚不能稱「全集」,寅恪伯父流失在外的文稿遺墨仍未能全部收回,這從京滬港拍賣市場公示的目錄,也可看出一斑。一些來路不明的寅恪伯父手跡,屢被炒作升值,儘管國家明文規定物品所有權有爭議者,不得進入拍賣市場。我真希望所有持有寅恪伯父文稿遺墨的人士,不論來源如何,能以傳承祖國文化為重,向寅恪伯父親屬提供影本,以收入先生文集,使「陳集」更臻完善。這對研治我國乃至於東方近代學術史是功德無量的事,豈不遠比藏諸祕室供個人把玩觀摩為強。

寅恪伯父、唐篔伯母遺體火化後,骨灰起先留置在火葬場。以後落實政策,寅恪伯父骨灰被移放廣州革命公墓,美延就將父親的一半骨灰和母親的骨灰,一同捧回她在中山大學的宿舍,朝夕相伴,一心想著如何遵照父親的囑咐,安葬父母的遺骨於杭州六和塔後的牌坊山祖塋,與祖父散原老人、祖母明詩夫人及大伯師曾之墓相伴。


1946年於南京薩家灣俞大維宅,抗戰勝利後陳家兄妹大團聚合影。後排左起陳方恪、陳登恪、孔紫萸、陳隆恪、陳寅恪、陳康晦;前排左起唐篔、陳新午、陳美延、陳雙枝。
圖/三聯書店提供
寅恪伯父早年執教燕山,晚歲客居嶺南,總感覺不很相宜,而對風和日麗、水柔雲暖的杭州,非常嚮往。曾有詩坦言:「粵濕燕寒俱所畏,錢塘真合是吾鄉。」這固然由於杭州風景氣候宜人,更因為此乃寅恪先塋所在,是他魂牽夢縈、年年遙祭的地方。解放初期,寅恪伯父對中大同事、詩友朱師轍(少濱)先生退休卜居杭州很羡慕,送別詩有句:「他年上塚之江畔,更和新詩結後緣。」美延不止一次聽父親說過:「我們老了,死後歸葬杭州祖塋,伴隨父母與長兄身旁。」

為實現父親這個心願,流求姊妹改革開放後奔走呼籲近二十年,向中央和地方有關部門請求幫助協商,未見成效。往往是:寫信,不見回覆;上訪,不予接談。僅有一次例外,1986年美延在浙江省委統戰部門口坐等一周求見,最後傳達室人請出一位處級官員,限時十分鐘,聽取美延講述後,表示「考慮考慮」,以後即音信杳然。

寅恪伯父歸葬杭州祖塋的心願不得實現,使所有關心此事的人都深感遺憾!以後幸蒙江西省科技廳、江西廬山植物園和各界熱心人士鼎力支持、友好相助,寅恪伯父、唐篔伯母的遺骨最終得以合葬於廬山植物園,魂歸故里。廬山植物園風光無限,且鄰近他們喜愛的侄兒封懷(廬山植物園創始人之一)、侄媳夢莊之墓,想來不致寂寞。

寅恪伯父、唐篔伯母墓以巨石為碑,與周圍山林融為一體,石上鐫刻十個大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2003年6月16日(舊曆5月17日),也即寅恪伯父113歲冥誕之日,廬山植物園舉行了寅恪伯父、唐篔伯母墓碑揭幕儀式,時值「非典」,北京親友均未受邀參加。作為世交晚輩,學淑、學文姊和我,敬撰一聯為賀:

萬峰插天,匡廬有幸埋傲骨;
千浪動地,揚子多情頌英魂。

那天美延來電話說:「父母終於入土為安了!」語帶悲音。回想近二十年的種種波折,不勝唏噓。這也難怪,波折中,她受的委屈實在太多。

從接到美延的電話之時起,我就知道她們姊妹將著手撰寫、回憶父親母親了。果然現在就讀到《也同歡樂也同愁》這部書稿,親切,感人,史料珍貴。如果說有什麼美中不足的話,那就是書稿主要內容只寫至1949年。1949後,隨著流求姊妹年齡增長,對父母也更加理解;而寅恪伯父晚年的境遇和心態,深為海內外讀者關注,衷心希望流求姊妹繼續寫下去,彌補這一缺憾。

【2010/05/2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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