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來書 --胡蘭成書信錄(上)
【聯合報╱黎華標/編錄】2010.04.01 03:36 am
1960年代起,透過學者唐君毅的介紹,就讀香港新亞研究所的黎華標、唐端正與時在日本長居的胡蘭成通信。師事唐君毅的黎華標由此與「蘭成先生老師」長年信件往來,直到1977年末,這十八年間,彼此僅見過照片,未曾會面。有感於近年兩岸興起對胡蘭成的研究,黎華標著手整理胡蘭成歷年所寫書函,「從中清理出四十多年前胡先生先後寫來的信件和若干詩作,長短繁簡共有七十件……這眾多書信到底是胡氏中年以後的讀書、交往和言論的忠實紀錄,也應該算入他著作中的一部分啊。」(黎華標語),《聯副》特選三則精華與《印刻文學生活誌》同步刊出。(編者)
其一:山水清純處
華標仁弟:
胡蘭成。
(本報資料照片)
惠書敬悉。每念作覆,只因病後甚畏執筆,又忘失地址,故稽遲至今,且由端正君轉致,為歉。憂患之生,偶然登高望遠,或走到山水清純處,便思省自己,悵然難言。偶然接得年輕人來信,亦有一種如對鏡低徊之意。因為鄭重,實亦不知如何作覆也。《山河歲月》承獎飾,殊感激喜歡。然足下與端正君好學之人,千里來書,其意或欲問道請益,此則唯有慚愧。昔臨濟問佛法於黃蘗,忽然大悟曰:「黃蘗佛法無多些子。」如我更有何可以相告耶?唯我往昔讀書,實都不悟,後來是從所親與敬之人始悟入。乃知古人有侍師之禮,此最是善學。蓋於聽講及質疑之外,更宜見其人,《易經》所謂「利見大人」,豈不然歟?今時學問限於知識乃至悟解,而無修行,學校教育無復侍師之禮,或其一因也。唐君毅先生我敬他即尚有在他的學問之上者,亦竊願足下與端正君能侍之也。侍師是養成自身對世人及天地萬物的親與敬,此最是格物致知之初。此意前曾與端正君信中言及,不妨更問問唐先生也。
專此,並祝
大安
蘭成 8月28日(1960年)
●黎華標註:上信乃胡先生給我的首封覆信也。我最先去信的確實年月,已不可復憶,大概是在上年期間。我習慣只收存來信,不存自家信的,於今追悔何及!斯時,胡先生自五○年秋間從香港「密航」至日本後,寓居已達十年,與當地政、學兩界人士往還,舉凡有關中日關係的觀察以至於世界政局的理解,都獲得對方廣泛重視。另一方面,他和在港的良朋摯友唐君毅先生頻年以信函論學,亦已積逾五十封之譜。
其二:讀書似認路
華標:
接11月24日來信,使我慨然深念。我那首觀溫室詩只當是寫給你的隨筆,不能算是詩。其中如「微嗟霜露欺」,「欺」應改作「至」,如此當不止一處,棄之可耳。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悅。」你於我有似乎此,我固不敢當,但也是你自己積福,所以為你喜歡。我於張愛玲連她對我的訣絕書,我都以為好,這種糊塗,你也有的。
●黎華標註:很慚愧!許多時對胡先生信裡的話,間中即使有不明白的,我也領受,知道需要去細想,無從即時應答,蓋如古人所謂「不能贊一辭」者,自問其實並非如胡先生所說的有真實好意在內。
前些時,我寫信給唐君毅先生,要嚴明華夷之別,隨即頗自悔,覺得自己很不該與人論學問。《聊齋》裡有〈封十三娘〉,她徒以邂逅女友,不覺愛之至,為之代謀婚姻。幾至己身亦墮入情障。我向來沒有與人結詩社或談道論學,徒以邂逅君毅先生,亦不覺愛之至耳,以此幾乎墮入論學的葛藤裡去。可是又有你這個小後生,這段情障恐怕難以拔出了。
與唐先生的信裡,我有說:「近來於《易經》,死心塌地的讀,唯此為樂耳。」寫後,自覺「死心塌地的讀」這句話很好。往日讀《易經》,讀其警句,今則不加分別的讀,於篇篇句句,有平等的歡喜,且連各家的註釋,我都安詳的把來讀了。以前我是極少讀註釋的,我讀《易經》,讀了一遍又一遍。我家在東京都近郊,到都中心電車來回要三小時,我大約每周出去二、三次,在電車上我亦帶了木板大字本《易經》,翻到哪裡就讀哪裡,讀時亦不急於要能讀出什麼見解來,竟是有點像和尚念經,倒是隨時若有所悟,我這樣的讀書法,若稍帶學問的功利之念,是不能行的。
我讀書有似我認路。我認路的本領最差。又出身鄉下,見了現代都市裡的交通,有點緊張害怕,如東京都有人口九百數十萬,空間為上海的三倍以上,電車站頭之複雜,曾使我不知怎樣才好,他人從路標與地圖漸漸的去學去記認,我卻連這樣亦不會,所以初時著實困惑過。而後來是我在感情上對東京都的生活無隔了。譬如我亦是東京都人,不再生疏,不再戒備與發慌,縱然迷失了,亦遠在天邊,近只在眼前。如此,我就一下子到處能走了。池田君很驚異我比他還更熟識東京都的地理路途。
你信裡有云:「知先生在電車上暈眩,及醒而車仍自行走,便一直在想,先生何以一至於此者。」我是知與情一致的。你這說得非常好。尚有以前你的信裡一次曾說到:「《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是專為寫給一個人看的。」這是真的知心的話了。
●黎華標註:我記得在信裡似應還有一句是:「先生寫書是要向張愛玲逞才。」當時我寫了,心內忐忑,不知道是否有點冒犯,但我實然有所見,不說不快的。胡先生的書中每每有這番意思,說自己確實受了張愛玲文章與才氣的啟發。所以他以後寫書就是要向她作適當的回應,有似得意示威的樣子。
你的這些地方,使我感動,這種感動可以《論語》裡的一節來表達。《論語》〈憲問第十四〉:「南宮适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此節書我是前些時為某某(標按,此二字為日本文)旬刊寫《論語》隨喜(連載,凡寫了一百多則,每則短不過數百字),才知其好。南宮适所說,亦不過是尚德不尚力的常言,但他是真心真意來說的,這就不同了,而且見得新鮮的了。當下孔子聽了,竟是只顧尋味,不曾回答。《今生今世》裡有張愛玲與我說《水滸》裡寫玄女娘娘是「寶貌妙目,正大金容」,當下我竟聽住了,尋味至於忘了神,要到第二天才與她說:「你的就是正大金容。」而且把那上句又忘了,又問了一遍,才曉得是寶貌妙目四字。「孔子不答」,便亦是這種呆氣。(賈寶玉見了寶釵褪香串給他時,露出的手腕,生得那樣好法,他竟看得呆了,林黛玉也頑皮,甩手帕到他眼上,嚇了他一跳,那呆氣的可愛乃至可敬,便亦在此。)要等到南宮适出去了,孔子才從尋味忘神中清醒過來,感嘆讚美道:「君子哉若人!尚德者若人!」真可比我要到第二天才感嘆讚美愛玲,說:「你就是正大金容。」這種態度,似乎只該是顏回對於孔子的。孔子則是先生,聽弟子南宮适的好語竟亦可比是顏回聽孔子的好語一樣,不違如愚,這裡乃真見孔子的面目了。若是學校裡的教員,尤其是大學教授,對於學生凡有問,是必要加上解答的,以表示先生總比你學生更知道得多,豈有能像孔子的不答。
顏子的不違如愚,與孔子之於南宮适之言,是如張愛玲所說的:「見了他,她的心變得很低,低到塵埃裡,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我與張愛玲是前世一劫,除她之外,我是絕不與人說學問論文章的了。如今又遇見了你,也許我與你是前世兄弟吧?兄弟亦是五百年冤家。
蘭成 12月7日燈下(1961年)
你說要寫關於《詩經》的文章,很好。「詩人忠厚之旨」自然是骨子,但亦還須把《書經》裡與《論語》裡說到詩的此外三、五句話也顧到才好,否則只專一句,未免幅(員)太狹了。(所學為術,不妨狹,而所學為道,則不可狹,學詩非學術也。)《書經》裡有「詩言志」一句,《論語》裡又有「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三句,及「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二句,及「不學詩無以言」一句,及「多識草木鳥獸之名」一句。凡此才見詩之大。其中即如蟲魚鳥獸草木之名,亦可以是科學的,但為詩人所識,竟是另有一種可喜愛了。懂得這個,才可明白《楚辭》裡寫的草木與漢賦裡寫的動植飛走之物與山川地理城郭宮室之名,可以是文章,而不是大辭書或字典。即如《水經注》,亦是頗得此意。以上關於詩的五、六句話,後世亦無有更能在其上者,而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乃至我寫《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用此五、六句不盡、又及。此信不妨亦呈唐君毅先生一閱。
偶記
14日,出席亞細亞問題顧問會,與會者有岸信介等。16日,忘年會(中國曰年夜飯)旭化成(日本最大化學工業)社長宮崎輝君年年為我而設。12日,書道會來邀,不去。25日,預定到八幡演說,欲卻不得,來信說延至明春,甚幸。今日是7日,在家。晴天,風甚大。有幾處來乞寫字,不寫,理由曰:紙筆可惜。有留學生五人要來訪,謝絕。昔懶殘和尚答使者曰:「我豈有工夫為俗人拭鼻涕耶?」今我亦豈有工夫與人論學。雖然,世而有惠施,莊周遂亦多口舌是非矣?莊周莊周,汝亦可笑。
(上)
千里來書 --胡蘭成書信錄(下)
【聯合報╱黎華標/編錄】2010.04.02 05:01 am
其三:諸般不相宜
華標弟如晤:
你的正月初五日的來信收到。這裡長晴而大寒。今日立春,在家整天的玩錄音機,不出去。這錄音機是人家新近送我的。昨日名作家海音寺潮五郎氏的小姐明子偕其弟來,我即請她朗讀夏目漱石的小說一章,約九千字,凡半小時,錄了音,為用功日文之助。隨後我自己讀《論語》,從頭到尾,錄了音,凡一小時二十分。今晨五時即醒,即在床頭短几上開錄音機聽《論語》,自己聽自己的低誦緩讀,很喜歡。隨後又開聽明子的日語錄音。下次她來,還要請她再錄音。我的日文程度可以看報讀書,而不能寫。日語可以演講,但是文法不正,發音不佳,所以還要用功也。
讀你的來信,每使我想起我自己。昔年我在北京燕大讀書時,看見同學買來一幀梅蘭芳的戲裝照片,非常喜愛,第二天特為進城到東安市場去買這幀照片。這與你買王文娟的唱片同樣呆氣。今世若有林黛玉,要笑你是呆雁的。
《紅樓夢》裡的林黛玉真是絕世美人,因為她的聰明,因為她的諸般不宜。薛寶釵雖未必是鄉愿,但比起來,格差得多了。《史記》裡有兩個人,一個是項羽,他學書學劍都不成。又一個是劉邦,劉邦未起時亦沒有人承認他。還有韓信,在淮陰當年,他亦諸般不宜。
《論語》裡鄉愿之外,尚有一個佞字,是漂亮相宜之意。佞似乎比鄉愿還好些。佞不一定奸,但是一個漂亮相宜的人,於人乃至於己欠親欠真些。胡適之是到處得人承認的漂亮相宜人,但他亦是個有叛骨的,故亦不算為佞人。你寫的文章尚諸般不相宜,這寧是好的。你不喜《人生雜誌》,我完全明白,但是天下之大,有一個《人生雜誌》,亦可以是好的。
●黎華標註:我確實記不起當年信裡怎樣措辭,使胡先生覺得我不喜歡《人生雜誌》。其主編王貫之先生,又名王道,在一般年輕人眼中,頗有一點道氣也說不定的。我更記不起給胡先生怎樣寫回信了。現在重提,仿如白頭宮女說玄宗,然亦不可不一辯也。
我自中學末期開始,即知有《人生》,它創刊於五十年代,是主編王先生夫婦用他們當時身邊僅有的幾千元積蓄獨自創辦的,執持的宗旨有二:尊崇孔子,和信奉孫先生的三民主義。王先生在香港和錢、唐、張幾位結識,並認錢、唐為師尊。錢、唐幾位以後一直在雜誌寫文章作中堅。雜誌一度接受美國某機構的短期資助,也很快的得到港台和旅美學人應和,義務撰稿,中期後更獲得一位有心香港人加盟,辛苦協力經營。雜誌是月刊,從不脫期,直至七十年代初,王先生肝疾逝世後才停刊。雜誌差不多與新亞書院同時誕生的,他與新亞人熟稔,迨至晚期以後,他每期出書,多親自送來給吳俊升校長,我們便也叨光先讀了。他晚年嘗擔任新亞中文系兼職講席,患病到末期仍力疾上課,學生為之感動。王先生逝世前,拿遺囑請唐先生簽字作見證人,教唐先生幾乎哭起來。紀念他的那一期《人生》(1971年)我留存至今,內載有那篇遺囑,文情坦蕩而悲切,最後幾句寫道:「遊子回家,勞者安息,愛我者當為余喜而勿復為余悲也。」雜誌停刊之初,後輩們一度集議共圖復刊,唯中途議息,不知何故。歲月無情,後輩們今亦垂垂老矣。
我亦是未被人承認的。往年錢賓四先生過東京,同來者有潘重規等教授五六人。我去訪錢先生,順便送了幾本《山河歲月》的書給那班教授們,後來他們到底亦無人提起,可見是不合他們的學問的規格了。我的書是給唐先生與你那樣的人看的,你的做學問的方法,幾時能得人承認,也相當的難吧。
●黎華標註:有一些已成家派的學者,對凡與自己家派有牴觸的其他意見,都不予承認,即使其中確有好見地的,亦似視而不見。這種關門峻拒態度也使他們不容易接收別人在學術其他方面的訊息。我寫過一篇關於朱子注《詩經》的報告,後來才知道它與學校內毛詩學派者不相融,難怪得不到理睬,連批評都靳而不予。唐、牟二先生能欣賞《山河歲月》,正好見得他們兩位開敞的學術心靈。照胡先生的說法,唐、牟的學術天地自有一番人世風光,有如寬廣的院落裡,足讓一眾路人歇肩止步,寒暄笑語。
但如林黛玉項羽劉邦韓信,他們當年的諸般不宜,亦並非狷介自好,因為他們同時又是能風靡一代的人,且使後世之人無知愚賢不肖,亦與之為知己,即如我今不合於一般的學者們或政治家們,並非因為我比他們固執,狷介自好,而是因為我比他們開豁,無可無不可,所以他們的總是很正經的樣子,而我的則好像是不正經的樣子,而且像我這樣的學無師承,政無黨派,於他們最忌,而我亦不與學者往來。
正月裡有幾處地方請我去旅行,作學術演講及政治演講,我都不去,東京大學(今日本國立第一大學,即以前的帝國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所長結城令聞教授,是有名的印度哲學者,我在兩次座談會上聽過他講中國佛教史,並涉及末那識與阿賴耶識的解釋,果然名不虛傳。他的學問正大而齊整,不落旁門。但是欠親欠真,譬如聽唱片錄音,與本人的聲音差得不止一隔,要是說正確,錄音當然是很正確的,然而是本物的代用品,並非本物。學問的最高處即是要打通這一隔,《水滸》寫武松醉打蔣門神,那兩出手,是武松的真才實學,即不是代用品的學問也。禪宗即主要是為喝破這一阻隔。你的學問今尚在剛剛做開頭,當然難得如意,但是能沒有阻隔,這就非常可喜了。
據你的信看來,你們學校裡於現代政治及國家形勢等很少留心。但我以為道術必有形式,孔孟當年是與政治形勢絲絲入扣的。
學儒術的人最忌傲慢,以為世之所為不值一顧。又或以為今時社會複雜,學問專門化了,可以專事哲學一科,這可得人承認,但真的學問不是這樣子。
近來我時或讀讀《數學入門》,遠山哲著。還有《零的發見》及《無限與連續》。
這兩部數學的書亦打算要讀。這於讀《易經》很有幫助。可惜都是日文的,不然亦可介紹你讀。
尼赫魯是偉大的。或可說是今時政治家與思想家中最偉大的。雖然他受的完全是西洋教育(孫中山當年,人們亦不大承認他的),可惜他的書《印度的發現》的中譯本拙劣,很難讀,但你還是要讀完它,或能讀英文本更好。(倘雜誌上有關於張愛玲的記事,希寄給我。)
唐君毅先生的小姐於化學試驗被炸傷,不知可無大礙否?請你代替我向唐先生致意,加以安慰,並問明傷勢告我為盼。因為忙,我不另寫信給唐先生了。這信亦可以呈唐先生一閱。
蘭成 2月6日(1962年)
(下)
※延伸閱讀》
‧千里來書 --胡蘭成書信錄(上)
【2010/04/0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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