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李渝】 2010.04.05 03:12 am
元代名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一分為二,後段現藏於台北故宮。(局部)
故宮博物院提供‧本報資料照片,林錫銘攝影
中國文人畫由富春圖卷而有典範,自元以後的山水畫家,幾乎沒有一人不師摹黃公望。如果說,要了解中國古典繪畫,就得了解〈富春山居圖〉,也不為過……
曠達不羈的漂流者黃公望
近日中國總理在兩岸關係上起用〈富春山居圖〉,使這幅中國古典山水畫受到了廣泛的注意。
〈富春山居圖〉是元四家之一黃公望(1269-1354)的傑作。畫〈富春山居〉時黃公望已經七十八歲了,他的前半生頗不平順,中年做小官,四十六歲時因案受累坐牢,出獄後便不再接觸政事,以後皈依道教,遊歷杭州、松江、常熟之間,以賣卜維生。元代蒙古人統治華夏,容許佛、道存在,漢族文人多在這裡尋求精神上的依歸,例如元四家中的倪瓚也選擇了道教,吳鎮也以賣卜維生。據說黃公望「滑稽玩世」、「風神疏逸」、「放浪於江湖」,似乎是個曠達不羈的漂流者,接近我們今日熟悉的異類藝術家。
選擇退隱生活,除了因仕途失落以外,和政治社會環境與個人性情都有關連。黃公望在〈寫山水訣〉中自己提用了「疏逸」二字,疏逸自然不是全然的遁逃,莫非是從俗世走出,進入藝術,人際疏荒以後,在藝術上緊湊了起來。據說他「探閱廬山朝暮之變幻,四時陰霧之氣運」(元夏文彥《圖繪寶鑑》),又說他「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篠中坐,意態匆匆,不測其所為。又每往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明李日華《六硯齋筆記》);觀看、探閱、匆匆、不測所為、不顧等等的行為,莫非都是積極準備,向創作前進的活動了。在書法、詩詞、戲曲、音韻等方面都有所得的黃公望,五十歲左右才專心於畫,起步雖晚,其實是努力鍛鍊,大器晚成。
元畫家的疏離風格
山水畫來到元代,格局有所改變。宋山水的高遙的俯覽視點在元畫中調整轉移,焦距拉前了,跟人接近得多,使得元山水看起來好像是宋山水前景的放大和延伸。可是北宋的巍峨蔥鬱沒有了,南宋的淒豔浪漫也漂洗得很乾淨;現在常是枯岸寥水,情感內斂,意境平淡澹遠;構局上常三分畫面,上下為岸,中間一段讓河水流過。這種三段式結構,吳鎮和倪瓚用得最多最精。倪瓚用乾而糙率的「渴筆」和側鋒畫河景一個截面,形狀倏忽空恍,稍縱即逝,像是在河程中急速捕捉一個瞬間印象的停格,毛筆中載負的時間感,罕見於千年畫史。在宋畫的中景裡常見到的山石樹等的複雜組織不見了,一面空寥的水面置入,在畫紙的中間留出一大片不加定義的空白。例如無言中有萬言,無聲中有萬聲,這一片空白最是屬於元,最是繪畫語言豐溢:它營造出空曠的距離感,發出疏離的訊息,透露了畫家脫離繪畫規格,脫離政、社環境,脫離俗眾的意願。從這一點來看,元畫家的退隱是手段,疏離是拒絕沆瀣一氣的行動,氣質是倔強的,態度是不妥協的。這是十三世紀畫家以退為進的進取特質,手無寸鐵的畫家就此有力地保衛了創作生命的完整。由是把隱退的黃公望、吳鎮、倪瓚等看成行動藝術家,似乎也不為過。在古典中國繪畫中,元季文人畫最簡古蕭遠純淨(另四家之一,繁富深密的王蒙得另論),然而無論是在美學上應付龐大宏巨的北宋傳統,還是在政治上抵抗蒙古人的統治,抗爭意識都是最強的。
說到元畫家的疏離風格,不得不溯源於文人畫派的理念。從宋到元,華夏知識分子,包括了蘇軾、文同等早期菁英前衛,選擇淡出外在,轉向內裡要求自我,在繪畫上提出「神韻」、「抒情」、「胸有逸氣」、「寄興寓情」、「詩書畫一體」等論題,並不放鬆基本功夫訓練的同時,更強調內在精神的表現,和畫者的存在品德。在極不理想的歷史時空,他們錘鍊美學上的和生活上的道德,用卓越的實踐建立了文人畫派,從此使中國古典藝術以特殊又豐足的文化敘述照耀於世界藝術史。中國論家多歌頌元季文人畫家的民族意識,若是把它解讀成藝術與強權、劣勢、俗庸的永恆的搏鬥,恐怕是更有意義的。
極蒼莽之致的筆法
黃公望主要師法山水傳統中的董源和巨然這一脈。董源、巨然之與其他十、十一世紀大師如李成、荊浩、范寬、關仝等不同,簡單地說,是後者愛畫峻嶺峭巖密林,景觀森嚴,董、巨愛畫河泖水岸沙洲,蓊鬱秀潤。黃公望和董、巨分享地理感受,也在靈秀氣質上共鳴。後代畫論寫山水傳統到此「一變」,變的是除了前邊說到的視焦的調整,還有很重要的筆法的改變。〈富春〉通卷以禿鋒下筆和使用披麻皴,就像歌唱家在略微沙啞的喉音中透出蒼厚渾樸的韻味,這裡禿筆也成就了一種為後來的沒骨花鳥大家惲壽平(1633-1690)讚嘆的「極蒼莽之致!」披麻皴則像解開繩索,把宋畫中持守嚴謹的線條解開和釋放了。評論家稱讚十七世紀王原祈的印象派式筆觸,認為他能比美西歐現代繪畫先驅──法國的塞尚,用表現性特強的筆法破解了線條寫形之格。這線條的解構,其實在〈富春山居圖〉中已經開始了。
線的鬆放,個性進入有了空間,〈富春圖〉卷裡的筆線已不再只是描繪形體而已,它行走有致,進退自如,在活潑的律動中,油生出天然自在的神氣,正是體現了文人理論珍貴的「神韻」,成為了一種獨立自主、自具生命的呈現元素。中國繪畫本就以線條為緊要,〈富春山居〉在線方面的成績,使筆線躍居品評的首位標準。以後看中國古典繪畫,往往題材可以不顧,卻非得看線條不可,而線條的品格,就像人的品格,是最不能鬆懈的。
清四王之一王時敏(1592-1680)讚美黃公望:「於渾厚中仍饒逋峭,蒼莽中轉見娟妍,纖細而氣益閎,填塞而境愈廓。」把渾厚/峭逸,蒼勁/秀美,纖細/寬闊,填塞/空曠等二元品質放在一起談,王原祈也提出反向而行的「平淡天真」和「高華流麗」,真正都是看出了〈富春山居〉風格涵蓋面的博廣、影響的深遠。中國文人畫由富春圖卷而有典範,自元以後的山水畫家,幾乎沒有一人不師摹黃公望。如果說,要了解中國古典繪畫,就得了解〈富春山居圖〉,也不為過。
至正7年(西元1347年),黃公望回歸浙江省富陽縣富春鄉,和同門師弟無用師同行,為後者畫〈富春山居圖〉。畫家在跋中自書:「布置如許,逐旋填劄,三、四載未得完備。」王原祈記黃公望為此畫下筆前準備了七年,那麼〈富春山居圖〉就是積蓄了十年以上功夫,畫家八十二歲才完成的告別作了。
人有悲歡,畫有分合
且讓我們來細看這幅曠世的傑作吧。
二丈餘長的圖卷,展開初秋的河景:兩岸峰巒聳立,平坡在前邊緩緩迤衍,村舍舟橋人物稀疏點綴,洲汀在河中鋪陳,遠方有嵐岫溫和起伏。樹葉還沒有全落,松林挺立著,景色有點蕭朔,卻依舊滋潤,因為水是這樣的充沛。水是河流的水,也是水墨的水。河流在蜿蜒,水墨湮蘊伴行,盈眼是一片華滋生氣。
河程來到中段,山崖層層向遠方後退,河面延展了,視線寬闊了。這邊淺岸,幾株秀麗的小樹搖曳,越托出了江面的空邈杳遙。
不久河岸再迎接過來,峰巒又起,旅程來到這裡,就像胸懷在航行中抒放了,筆意也撒潑了起來;點線隨意拋甩,皴搓熏染自由,層次縱逸更迭,前景繁榮,背景輕簡,像多重合奏的樂章在齊鳴中告終,畫卷也在一個盡展手法和情性的高峰上結束。
圖卷一分為二的故事在惲壽平的〈甌香館畫跋〉中記載得頗詳細。因網路資料豐富,這裡就只簡述一下:
黃公望把富春圖卷送給無用上人後,經過沈周、董其昌等著名畫家的寶愛,後來轉入宜興收藏家吳之矩的手中,吳再傳給三子洪裕。據說吳洪裕在明末戰亂時丟棄所有,只攜帶了〈富春山居圖〉和〈智永法師千字文真跡〉二件逃難。清順治年間,吳洪裕臨死,囑咐家人將二書畫「焚以為殉」。焚〈富春山居圖〉時,從子吳靜庵「疾趨焚所」,從火中搶出了畫卷。但是畫已燒去部分,就此分為前後兩段,前段稱「剩山圖」(31.8x51.4cm),現藏浙江博物院,後段稱「無用師卷」(33x636.9cm),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被乾隆欽定為真品的「子明卷」則被認為是仿作。
〈富春山居圖〉上的燒痕證明圖卷的確經過火,至於殉葬、搶救等有無發生,故事中的情節哪些屬實?哪些是虛構和訛傳?連正史、自傳都大量人工製造時,這些都很難追究,但是也無須追究。六百餘年下來,富春圖卷輾轉人手,履歷人間,一路滄桑,二丈河水已經載負了太多太多的故事。今日又榮獲欽點──乾隆皇帝已先批閱過了,雖和畫家毫無關係,自是越發添加了傳奇性色彩。
人有悲歡,畫有分合,據說八十五歲時「貌如童顏」,像神仙一般從人間翛然消失的黃公望,天上地下有知,此時必定拂髯而笑。笑的是,歷史的倏變、政治的狡黠、人心的詭譎,都逃不出藝術家的指腕間。
【2010/04/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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