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3日 星期日

毛澤東時代的最後舞者

2009-07-29
作者/李存信 譯者王曉雨【出版資訊:時報出版:2009 台北,ISBN:9789571350516】
本書《毛澤東時代的最後舞者》封面
書摘》摘自第七章 十一歲孩子離開家
在我十一歲那年冬季,有一天我們正在學校背誦《毛主席語錄》,校長突然帶著四個相貌威嚴的人來到我們冰冷的教室,這四人穿著中山裝,外套領口有著人造皮毛。
出了什麼事?我馬上聯想到牆上寫字的事情。我正想著,校長告訴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這四人是毛主席夫人江青從北京派來的代表,他們來這裡挑選有天分的學生,去北京學習芭蕾舞,為文化大革命服務。校長要求大家起立,高唱我們每天都要唱的〈東方紅〉: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呀,他是人民大救星
我們一邊唱著,四位首長一邊出入過道,查看每個人。他們選中一個大眼睛姑娘,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和一口整齊的牙齒。然後,四位首長一聲不響從我面前走了過去,就在他們邁出教室門口時,宋老師猶豫了一下,拍了一下最後跨出門那位男士的肩膀,用手指了指我,「那個孩子怎麼樣?」她說。
那人朝我這兒匆匆看了一眼。「好吧,他也來吧。」他隨興地說著,用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大眼睛姑娘和我跟著代表們來到校長辦公室,這是全校唯一一間燒著炭火的房間。火爐是廢鐵桶改裝而成,從中伸出許多朝著各個方向的管子,看上去像蜘蛛腳。儘管如此,房間仍然很冷。
已經有其他被選中的孩子在辦公室裡,我數了一下,共有十個。孩子們穿著各自家裡縫製的厚棉襖,厚棉褲,站在這冰冷的房間裡,看上去像一個個小雪球。「脫下全部衣服,只留短褲!一個個排隊上前!」一個戴眼鏡的人命令道:「我們要測量你們的身體和試驗你們的柔軟度。」
所有孩子緊張地站在那兒,沒有人敢動。
「你們怎麼啦?沒聽見嗎?脫下你們的衣服!」校長斥喝道。
「對不起,」一個男孩羞怯地回答:「我裡面沒穿……內褲。」
令我驚訝的是,那天只有我穿了內褲。那短褲是哥哥們穿過的,許多破掉的地方,娘用破布一針一線補上去。十個孩子藉由我這條短褲,一一完成體檢。
這些官員測量了我們的上身和腿部,脖頸長度,甚至我們的腳趾頭。輪到我時,一個人將我的兩腿向外扳開,另一人按住我的肩膀使我動彈不得,第三個人用膝蓋頂住我的後腰,同時用力將我的雙膝往後扳動,以測試我髖骨關節的聚合力和韌帶柔軟度。
那一下很疼,感覺一切都在那一剎那斷裂了。我本想叫出聲來,但為了一個倔強的理由我沒叫,可以說是一個男孩子的自尊吧,我咬緊牙關忍住。
檢測結束時,只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被選中進入下一輪,我就是那男孩。我既興奮又害怕,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那幾位代表提到「芭蕾」,但我對芭蕾的瞭解,僅止於我看過的電影《紅色娘子軍》,其他一概不曉得。
接下來幾天,體檢的事成了學校和村子裡的熱門話題。爹娘起先對此一點也不興趣,對他們來說,除了種田,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我們家的人沒有藝術天分。幾個哥哥和同學還逗弄我:「跳個芭蕾舞步給我們瞧瞧。」
對我而言,最令我心動的其實並不是芭蕾舞,而是有機會去北京,那兒有我們熱愛的毛主席。幾個星期後,我去公社辦公室參加下一輪體格測驗。這次他們事先寫信給家長,要求參選者必須穿內褲。
這次選拔更嚴格。一位老師將我的一條腿往上.起,另外兩位抓住我另一條腿,不讓它有一點彎曲。他們不斷問我痛不痛?當然痛,簡直就像酷刑!但我決心被選上,這也許是我唯一可以吃飽肚子的機會,因此我保持著微笑並且說:「不痛,一點也不痛。」於是,他們將我的腿越.越高堅強些,再堅強些!你可以忍受這痛苦!我不斷告訴自己。
過了公社這一關,我又進入了縣、市和省裡的測試。在市裡體檢時,我年幼時烙傷留在胳膊上的疤痕被發現了,一位北京來的老師要我接受醫學檢查。
「那孩子的傷疤絕對會隨著孩子長大而變大。」醫生說。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唯一跳出深井的機會消失了!
幸運的是,體檢結束後,我又繼續接受其他各種能力的測試,對音樂的反應,對毛澤東思想的理解等。他們也檢查我們家的背景,往上查了三代。挑選我們這批人時,毛主席的社會主義原則非常重要。
他們認為最可靠的代表是工人、農民和解放軍戰士,如果家庭三代中有富人、受過教育者,孩子會被視為階級敵人遭到淘汰。江青想培養我們成為可靠的接班人,所以我們的背景必須純潔、安全和可靠。
整個挑選程序的最後一道關卡就是北京來的官員訪問家庭,他們要求見到每一個人─父母親,兄弟和祖父母,看看他們的身體狀況如何。我再度陷入不安,我擔心娘的個子太過矮小,還好娘爽朗的性格和爹良好的外形讓那天順利過去了。隨著一天天,一週週過去,北京方面都沒有下文。
希望在我心中一天天黯淡,我從失望變成絕望,變得不愛說話,縮進自己與世隔絕的天地裡。最後,家裡每個人也都不抱希望了。
然後有一天,就在爹吃完午飯準備回去幹活,一群人突然來到我家。他們有村裡的幹部,有公社的幹部,也有縣裡的和市裡的幹部,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爹娘為他們遞上茶水。
終於,其中一人問娘:「您哪個兒子叫李存信?」娘用手指著我。
那位市裡來的官員轉身對娘說:「您這兒子有幸被選進毛主席夫人的北京舞蹈學院了。」
我嚇著了,我們全家都被嚇著了。娘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她的臉笑得像朵盛開的鮮花。「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她不停說著。爹為官員們倒茶,倒了又倒,臉上充滿了驕傲。當所有官員離開我們家後,我爹只說了一句:「我要回去幹活了,晚上見。」他轉身時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彷彿看見他從未見過的新東西。
所有的人都走光,只剩我和娘兩人時,娘端詳了我半天,這是我記憶中她第一次講不出話來。終於,她開口說:「進好,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
「我不想離開您。」我低下頭說。
娘皺了皺眉頭看著我:「你想一輩子留在這兒吃地瓜乾嗎?兒子,這是你逃脫苦日子的好機會。去吧,去過另一種日子,不要做農民。不要回頭看!這裡有什麼?漏水的屋頂?兄弟們的腳臭味?還是吃不飽的肚子?」
「那您呢?」我終於.頭問道:「您能和我一起去北京嗎?」
「傻孩子,你要娘去給你擦屁股啊?」娘笑道:「你很幸運。你哪個哥哥不想要這種機會?不行,娘不能跟你去,但娘的心會跟著你。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夢,去追求和實現你的夢!好了,去和你的朋友們玩吧。」
她輕輕推開我,但就在我一溜煙跑上街時,娘喊道:「不要忘了回來幫我拉風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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